清楚记得,跟倪伟第一次见面,是在2016年法佬汇·江南活动上。我邀请倪律师为法总们做了一场《复杂商事案件的制胜之道》的演讲。印象最深的是,台下的观众纷纷拿起手机,全程在拍他的PPT。之后,我拜访过他一次,很多年都没有联系过。后来常在他的朋友圈看到,他去全国各地给律师们讲课,我还纳闷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多时间给同行们授课。
去年,一个法总跟我说虹桥正瀚在争议解决领域很厉害,想让我组织大家去交流学习。今年初,我带着三家大企业法总来到虹桥正瀚上海新办公室。活动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,送走客人后倪律师竟和几位同事回办公室继续讨论案件。他说干到半夜是常有的事。
疫情期间,我邀请倪律师来郡主的客厅聊聊天,开始他非常固执,说自己没啥故事好讲。郡主费了好些口舌他才勉强答应,没想到又被我挖到很多有意思的故事。
倪伟说他各方面都很普通,走到今天,完全是命运的馈赠,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推着自己走。但在我看来,却并非如此。
1983年,复旦大学分校与上海多家大学的分校合并为上海大学,原复旦大学分校法律系改称上海大学文学院法律系(后为上海大学法学院),恢复高考后上海首届法律本科毕业生正是从这里走出的。1989年倪伟就从这里毕业。
跟其他嘉宾对走法律之路的笃定不同,倪伟年少时酷爱美术,高中时期又颇爱文学,那时他的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。但在填志愿时,倪伟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法律。
我说,你当时对法律不感冒,怎么会填法学院?
倪伟的回答耐人寻味,他说:“冥冥中自有定数。”
可能有朋友不太理解,但我却想到一个故事。有个年轻人问智者:“你说我今年有财运,那从今天开始我天天关起门来睡大觉,难到钱还能从窗户外砸进来不成?”
智者答:“当你走财运时,你是在家呆不住的,自然会有因果推着你出去。”
命运就是这样玄妙。
他一直认为,自己在佛学上的天赋胜过法律方面。在读法学专业时,他说自己还莫名其妙地选修了宗教课。也许是冥冥中受到了某种加持,倪伟说做律师时,自己往往有一种敏锐的直觉,常常能透过复杂的表象看到本质,很多极富创造性的想法其实是不假思索、脱口而出的。
这种能力不像是后天习得的,更像是解锁了一种自身的隐藏能力。
倪伟说其实每个人都能做到。人的内心像一池水,水面平静时就可照日月、照青山、照飞鸟,万物皆在其中。但当水面汹涌时,这一功能就消失不见了。
“定”能生“慧”。真正的智慧,来自宁静的内心。倪伟的修行可不是说说而已,2012年,他结合自己的实践体会,出版了一本佛法相关的书,名为《觉悟》。
听他聊了半天佛学和修行,我似懂非懂,虽知他是有修为的人,还是要打探清楚我感兴趣的“俗事儿”。我问倪伟:“那你毕业后为什么选择去法院?”
倪伟说:这还是命运的安排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全国第一家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律所——李国机律师事务所在上海外滩和平饭店挂牌成立。在大家出门都骑自行车的年代,李大律师就拥有了自己的私人轿车,据说光车牌就是天价。那个年代他异常出名,每周都有外国媒体排队采访他。
大四实习,倪伟就机缘巧合地被学校安排到这家事务所实习,李国机也因此成了他的带教老师。作为那个年代的大PAR,倪伟目睹了李大律师的很多传奇故事,打开了他的视野。
当时济公的扮演者游本昌先生遭遇某报刊侵犯名誉权,李国机带着倪伟承办了这个案件。那时的游本昌可是家喻户晓的明星,一次倪伟陪先生在和平饭店用餐,饭店的客人竟然全部过来围观,大厨还亲自给他送了一道菜。还是学生的倪伟慨叹:原来律师的工作这么风光啊!
李老师希望倪伟毕业后正式加盟,却无奈事务所无法落地他的户口,只得遗憾放弃。尽管对老师万般不舍,但好不容易从乡下一路闯进上海,倪伟不想自己还没看遍万家灯火,就重回鸡鸣犬吠。兜兜转转,倪伟进了上海高级法院,直到10多年后才踏上律师执业之路。
同报志愿时想报文学、美术但报了法学院一样,倪伟每一个看似让人捉摸不透的举动背后,都有命运的痕迹。
在上海高院结束培训期后,分配岗位时倪伟主动选择去经济庭,领导颇感奇怪,因为那时刑庭才是法院的主流。
倪伟也没想到,这个看似无厘头的决定,正在为日后离开法院创办律所打下扎实的基础。
1989年,大学生进市级机关前,必须去基层一年,倪伟在时代洪流的推动下,来到了当时上海最偏远的宝山法院经济庭。初来乍到,与老法官比,倪伟感觉自己简直是个法盲,于是用一切空暇时间进行恶补。至今还记得,他把一本厚厚的司法解释汇编翻得滚瓜烂熟,每当带教老师们争得不可开交时,倪伟却能轻松找到相关司法解释,甚至可以熟练到随手一翻,就能定位到书中相关的内容。
一年后,倪伟被安排进上海市中级法院经济审判庭工作,当时法庭还租借在厦门路上的老厂房内办公,条件相当艰苦。
但倪伟却说:“这是整个上海最牛的一个审判庭!”
当时上海只有一家中级法院,上海所有重大的经济纠纷的一审和各区、县法院上诉的案子都在这里审。在这里,倪伟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案件,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牛人。
这里汇集了上海经济审判领域最牛的法官。每每遇到令人头疼的案件,大家都会进行激烈辩论。倪伟说:“这段岁月在我看来像天堂一样,彷佛每天都在飞快成长。”
虽然精神上很充实,但物质上的窘迫也不得不面对。
法庭没有宿舍,家在远郊的倪伟就主动揽下了全庭的值班任务,跟门房大爷挤在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楼梯间里,度过了几年的日子。
我想既然法院这段都聊到这里了,总得让倪伟聊聊他做过的案子吧。
1993年,倪伟就成为了助理审判员,开始独立办案。那时从立案、保全、案件审理都是在经济庭一条龙搞定的。有一年倪伟出差北方,去一家银行做财产保全。
等到银行一开门,倪伟第一个在窗口递交了银行账号查询手续。等了半个多小时,银行工作人员忙进忙出了很久,回复说账上没钱。通常,法官也就打道回府了。
但倪伟冷静地说:“好,请在回执上说明一下余额为零,盖章后给我。”银行照办了。倪伟又提出一个新的要求:“请把这个账户最近七天的流水拉一份给我。”倪伟接过银行打印的流水,心中有数了,但仍不动声色地说,麻烦盖个章给我。
当倪伟拿到这份盖章的流水后,指着一笔交易问:“为啥今天出去了600万?”银行人员愣了一下说:“还贷款。”倪伟说:“那请你提供一份借款凭证吧。”银行很不情愿地找出了借款凭证,倪伟看了下,平静地说:“麻烦复印盖个章给我。”
拿到借款凭证后,倪伟严肃地说:“这个借款还没有到期,你们凭什么收回贷款?早不收晚不收,就在接到我查询冻结函时收回?我是9点前在这里等开门的,这笔贷款是9点半收回的,你们不就是冲着法院来的吗?”
倪伟找到楼上的行长,严厉地说:“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,要么把钱打进去,并进行查封;要么我现在回上海,办完手续后下次带法警过来拘留你。”
行长连忙内部讨论,三十分钟后很无奈地决定将600万退回账户,并同意办理冻结。
那年倪伟才27岁,那时的600万在今天恐怕要价值上亿。
据我了解,很少有年轻法官能把案子做到这种地步,更多的是不愿惹麻烦,而倪伟则追求把工作做到极致,异地办案都有这个胆量,着实罕见。
“极致”是虹桥正瀚今天的六字价值观之一,倪伟说:“从工作第一天起,我就在追求一种极致完美的状态。”
追求极致的性格,让倪伟的人生产生了重大转折。
倪伟还讲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案子。当时有个老板签了一份合同,预付了900多万货款,后来货也没了,人也找不到了,于是起诉到中院。倪伟告诉老板,对方明显是诈骗,如果打官司,即便判你赢了,恐怕钱也追不回来了。
900万即便放到现在也不是小数目,上世纪90年代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。看着老板心急如焚的样子,倪伟感同身受。
因为之前倪伟办理过一个经济纠纷案件涉及到一起特大诈骗案,期间经常要去市里开会,一来二去认识了当时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的领导。
于是倪伟打电话给公安领导,说自己手里有起案子,有个犯罪线索想要移送给公安,希望公安能先将人控制住。
后面的情节堪比电影(因某些原因此处略过)。反正是千辛万苦后居然真的把人抓到了上海,而且钱也悉数追回了。事后,老板千恩万谢一定要好好表示一下,倪伟严肃地说:“你这不是在谢我,而是在害我。”
案件了结后,老板也没再联系倪伟。谁能料到,数年后老板几次三番联系倪伟,要挖他去做公司副总,负责一个全新项目的营销工作。思前想后,倪伟为老板的诚意打动,决心换一条人生赛道试试。
30岁那年,倪伟辞去法官身份,下海了。
倪伟离开法院后,并没有进入企业成为一名法务,而是成为一名主管市场与销售的副总裁。
什么?法官去当销售副总?我惊讶得一口茶差点喷到电脑屏幕上,我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呢。
刚转入销售身份时那段日子,对倪伟而言是种煎熬。自己从没销售过任何产品,却要搭建销售团队,经历培训流程,会见客户经销商,等等自己毫无经验的工作。倪伟记得很清楚,当时好不容易卖出去一部分产品,第二个月又会几乎全部被退回来。每次例会上,老板听到销售业绩后都会气的脸色铁青,倪伟觉得都是自己能力不够造成的。
领着高工资,自己却没有给老板带来帮助,这段日子,倪伟像被架在火炉上烤,几近崩溃。
不会做就去学,为了搞清企业和销售这点事,倪伟买完了全上海几乎所有书店关于销售方面的书籍,一本接着一本看。并且,在1996年那个知识付费还未被创造出来的年代,找到当时最顶级的培训公司,购买了一套名叫“火凤凰”的相关课程。这套课程对倪伟的帮助很大,学完之后加上自己对看过的销售书籍的理解,倪伟如同脱胎换骨。以至于后来成为销售高手。
这里,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例子,限于篇幅不展开说。
一段时间后,公司发展进入了正轨,倪伟却一一刻也闲不下来,经常一天要飞两个省去拜访各地的代理商。
因为学识渊博,待人接物得体,还是法官出身,慢慢在行业里面积累起了口碑,代理商们对倪伟也格外尊敬,一直到后来被选为糖制品工业协会副会长,在这行里做出了成绩。
这段企业之旅对倪伟的帮助很大,尤其是见识过公司运转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后。从前在李国机律师事务所实习,李律师这样牛的一个人物,仍然摆脱不了农民般靠天吃饭的本质,假如自己生病住院,一切就无以为继。但公司不同,在企业这段日子,节假日高管们都在家里过节,但各地的经销商还在帮公司卖货,产品卖完了只要一个电话公司仓库就会派人送货上门,这样只要流程制度没问题,不管你在与不在,公司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进账。所以倪伟当时就决定,未来一定要做一家公司化的律师事务所——建立一个系统,这个系统可以离开创始人,自动自发地运行下去,而且会越来越好。
2000年离开公司后,倪伟找到了自己当年在法院时的老同事钟人鉴律师,希望做一家不一样的律所,彼时倪伟的这位老同事已经在一家律所担任主要的合伙人,当时一年的营收已处于很高的位置。而倪伟当时还只是个怀揣理想,满腔热血的实习律师。
后来两人又找到另一位在法院的同事陈进龙律师。三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中山公园的一处草坪上,听完倪伟和钟律师的想法,陈律师不无悲观地说:我的几位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广东办了一家律所,到现在还是只有三两个人。即便如此,陈律师还是被说服了,陈律师又介绍了吴宇岗等三位已经在上海办所的同学,钟律师又拉来了当时在某著名房地产企业做总法的一位朋友。
和吴律师他们三人一聊,他们高度赞同公司化模式,决定一起弄一家新的律所。2001年,早期的七人创始团队,在一所借来的别墅里,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,大家一致推选还在实习期的倪伟做事务所的掌门人。这也许是全中国第一家立志公司化运行的律所。
因为创始人中有三位是法院经济审判庭法官出身,所以正瀚所在当时有个响亮的定位——诉讼专家。
也是这个精准定位,加上公司化律所的管理理念,帮助正瀚所很快在市场站稳了脚跟,并开始逐渐壮大。
2005年,正瀚所与1994年创所的虹桥所合并,更名为虹桥正瀚律师事务所。
虹桥正瀚律师事务所取得现在的“江湖地位”,与倪伟的眼界与认知是分不开的。
在选人方面,倪伟就与众不同,大部分律所对应聘者通常第一要求是名校毕业。但倪伟认为,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,单靠名校背书是远远不够的,倪伟的方法是先看其高中,是不是应聘者当地的优质高中,接下来看本科,因为很多名校毕业的应聘者,很多本科并不出彩,接着才会看他是否是名校毕业。当然,单凭学历也显得空泛,最后一锤定音的还要靠三个月真枪实战的实习期。
倪伟说想要把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好,首先得有一流的人才,否则再说理念、管理制度、价值观都是空谈。
那一流的人才从何而来呢?
答案只有一个,就是自己培养。假设通过空降的方式引入人才,空降兵多了,就无法形成统一的文化。但自己培养人才有个最大的硬伤,就是周期很长。
得益于虹桥正瀚的案源获取能力,新人加入进来后,会在老同事的带领下,直接上手做各种各样有价值的案子。倪伟说:“新人这样坚持3-5年,你会发现团队里能真正独当一面的一流人才会一个,两个,三个,五个逐渐变多起来,而且大家的归属感,对律所的认同感是空降兵无法实现的。”
疫情期间,在大市场都停滞的状态下,虹桥正瀚反而格外忙碌。
这段时间,所里的年轻律师一周进行两次直播,将所里研究的最前沿,最有成果的课题免费分享给市场以及同行。
谈起直播对年轻人以及律所发展的好处,倪伟说:“我们首先会根据直播专题成立对应的团队,然后大家分小组进行讨论。比如这期直播主题是公司法,通过讨论可能得出六个课题,接着大家就各自领取课题开始准备课件。先小组内讨论试讲,再在律所内部公开讲,大家从表达、PPT美观度、如何讲故事、如何吸引人等等维度帮助他来修正课件……年轻律师们会以自己的名义开直播,加微信,建立自己的私域流量。直播结束后,对直播数据等进行复盘然后进行升级迭代。”倪伟说,一次一小时的直播,他们要花几十甚至上百小时打磨。
聊到这里我还有一个疑问,就是公司制的律所退休后在律所还有股份吗?
倪伟说,早在很多年前一帮老合伙人还很年轻时,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:第一,合伙人的点数(分红依据)到50点后封顶,除非每点分红提高了,否则封顶合伙人收入会越来越低;第二,强制规定合伙人60岁必须退休,不再参与分红,但可以从律所再拿5年的基本工资;第三,事务所留存的发展基金,无论是合伙人离所还是退休,都不能分走一分钱。
倪伟告诉我,早在一年前,老一代的创始合伙人全部退出了事务所的管理岗位,由年轻一代的合伙人执掌事务所管理。倪伟现在最多的时间花在了办案与年轻人的培养上,他说要把自己毕生的武功,传给年轻人。
虹桥正瀚的价值观是六个字:极简、极致、无我。倪伟认为,极简是要求我们把复杂留给自己,给到客户的永远是最简单的一面。极致是因为你只有把事情做到极致才能真正打动客户。而无我则出自佛教,我们现代人诟病极深的一类人叫极致的利己主义者,无我则正是他的反面。当你处于无私、无我的状态时,你会发现自己的能量非常大,否则会恰恰相反。
如果你仔细分析这六个字,你会发现其实它们是有内在联系的:当一个人处于无我状态时,心无杂念,做事情一定是极致的。而能做到极致的事情,他的呈现一定是极简的,只要多出一丝复杂,说明事情还没有做到极致。
访谈过程中,倪伟一直提到命运两个字。我问他怎么看待命运?他说,折腾了大半辈子,你会发现冥冥之中,其实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。
真的如此吗?那人生的一切努力,还有意义吗?我问道。
倪伟说,“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”。
“应无所住”就是要你没有任何执着;“而生其心”是要你在无所执着处,还要用心去做事。这是一种什么状态?就是100%投入,却又100%不执着。
当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时,无论顺境还是逆境,你都会全然接受,不再有任何抱怨、愤怒,或者得意、自傲。当你能平等对待一切人、一切事,100%投入却又100%不执着,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时,你觉得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?
他说得这么玄妙,郡主总结下来无非是:把努力留给自己,把结果留给老天。相信追求极简、极致、无我六个字的倪伟和虹桥正瀚一定能达到更巅峰的高度。